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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 萧 伊

出生于中国四川,2014年获得伦敦艺术大学纯艺术摄影硕士学位,目前工作生活于成都。她的作品曾获得中国第七届三影堂摄影奖,入选福布斯2017“30 UNDER 30(Art)”亚洲榜单,并参与诸多国内外展览。

她的作品基于摄影,但并不局限于具体的媒介。通过生产图像的方式,她关注生命体的微妙感知,通过不断挑战既定的逻辑、感知与想象,来探讨存在本身的问题。

她一直感怀并向往着远古时代,她觉得古人的生活里有太多的智慧,物质匮乏,却与天地相接。因此陈萧伊的工作有关于寻找失落的感官语言,在时空洪流之下,会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事物?又将以何种方式相遇?

在图虫与方所成都店合作举办的“Open See Talks“演讲中,陈萧伊给我们分享了她对于隐秘事物的理解,例如我们通达思考与交流的语言,在凝视中缺席的月亮,或永恒的石头,探讨了存在本身的意义。


这是第 022 期「 图虫·Open See Talks 」

Open See Talks

是图虫创办的国内首个摄影系列演讲节目


△ 演讲视频,点击即可播放

  演讲全文  

“在事物的巨流之中,你我只是一个便于激起一阵回潮的阻断点。”——法国哲学家巴塔耶当我读到这句话时,我想去回应他:“那在这波浪的回潮里,在事物的巨流之间,其实你我仅仅是汪洋表面朝向着太阳那转瞬即逝的,一闪而过的光斑,在某种流动与眩晕的意识中,曾只是短暂的反射过这宇宙的闪光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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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我以这样一段话作为分享的开端,也以此引出此次主题——“如何在不断变化的世界中,寻找到自身的位置”。我会以艺术创作者的身份去回应自身以怎样的方式,在这样的流动中去尝试完成这转瞬即逝的反光。


一种失落的语言


这得说回青春时期,我总对这个世界的“公义”充满激情和热血,所以在大学本科,我选择读与新闻媒体相关的专业。老师要求我们用图像去讲故事,每一张照片都是一个故事,但这跟我对图像的理解并不相同,所以新闻让我难以投入。我并不认为图像能够拥有真相,我们曾经所拥有旧的经验,都是不足以在未来去应对这个新的世界。从这里,我开始去想,那如果是古人在像我们这样的一个时代中,他们会如何去面对呢?也是这样的原因,我开始去思考关于古人的智慧。

对我来说,古人比起我们,更接近天地,并且他们在本能中有所固有的合乎于自然规律的智慧。

就像舍斯托夫说的:“三万年后,如果世界能活到那个时候,大概可以弄清楚,古人的愿望和预感,在很大程度上证明,它们比我们的科学概况更接近真理。”我们生而为人,语言是一种编码的信息。我非常好奇,在语言之前是否有一种不被编码的信息?或者说,是否有另一种失落的感官语言呢?因此我最初的创作就是对此的一次探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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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创作这个系列之前,我去了一次冰岛。冰岛的自然景观就像是外星球一样,大自然抵抗人类不断侵蚀,仍旧保持如同外星球般的荒凉,它与我们的文明几乎毫无关系。在那里,我仿佛看见了这个星球诞生之初的样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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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些冰川是时间的一种凝结,无数年前就是这样,而现在也保持着同样的姿态。这种对于自然力量无限大的体验超出了我的认知,让我无法言说。因此,我试图通过非常抽象与简化的方式,去提纯这样的自然景观,让这些事物变得无法被辨认,也没有办法被我们归类。而这种视觉,最终也变成了一种同样无法被言说的感知的延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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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以,这个系列是想保存这样的体验,然后希望观众在看到这些图像的同时,也能够与它们进行一次对话与碰撞。就像我使用KOAN——这个在日本禅宗当中是“公案”的意思的词语作为作品的名字,意思是打破思维,对不可能做一种想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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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这个作品继续延展,便是对于自然的“拟像”。而我的作品中常会出现的事物,就像我前面说到的自然而然存在的状态——一些非常恒久稳定的事物。它们都十分平常,就在我们身边,但也总是被我们忽略。因此,这部分的创作就开始对很多日常的事物进行陌异化。所有的事物在脑海中,其实都是有它们固定尺度的,这是我们能去辨认它们的一种方法。同时,作为图像工作者,也总会涉及到一个问题,图像在展览中的尺寸应该如何设置?

我认为,万事万物,都应该具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尺度,我们对于事物的认知,也就是我们对于尺度的理解。

所以,在这个作品当中,我将尺寸纳入了很重要的范畴。非常微观的事物,比如一滴水,被我做成4-5m宽的图像展示出来,反而类似于海面这种壮阔而宏大的景观,我用很小尺寸的图像来做展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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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观众们在展览现场,所有真实的尺度已经被模糊掉,也无法再去辨认事物的真实。但,这使得我们可以通过另外的一种感知去体验这些事物,就像蚂蚁看见我们就像是一座大山,在这属于万事万物共同生活的这个世界里,我们应该尝试从别的角度去做一些观察。我在使用胶片时会经历一个程序——给胶片除尘,因为我对好的图像的定义是没有尘埃的。然而有一次,底片上的尘埃实在太多了,在耐心的消磨之后,我对自己拍摄的内容也不再感兴趣,便将这些尘埃扫描了出来。而尘埃,作为一种时间的累积,它们展示给我一片随处可见的日常状态,却展开了我们很难去真正看见的时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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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有一种说法叫做“光学无意识”——摄影能够打开视野,捕捉更多并非肉眼可以看到细节。就像“放大”这种方式,其实揭示的是在正常视觉条件下隐藏的东西。如果摄影似乎具有静止时间的神奇能力,那它还能揭示什么呢?它像是偶然性中的微小火花,在照片中来自过去的使者,预言未来。而我的工作,有很长一段时间集中于对于真实和虚像之间的这种探讨,这为我映射出了一种镜像的结构。也是由此,我发现自己最关心的是关于存在的问题。这个问题看似巨大,却又很具体。所以,我从如何观看和体验事物的方式进行倒推,进入了事物是如何被看见,并且如何去“重现”这一过程。


时间底部的永恒不变


我近几年的实践都在围绕着“感光”进行,而这里的“零度”是一种未被分割、无法被测量或被算计的经验。就像我提到的,“在不断变化的世界中,找到自己的位置是不容易的”。因此我也在想,如果所有的时间都像河流一样,从我们身上穿过,那在这条河流的底部是否有某种永恒不变的东西?所以我想把这像石头一样,在时间背后的东西打捞出来,看看清楚。2017年的夏天,我做了一件跟温度计相关的作品。温度计作为一种测量工具,它可以通过数值来测量温度现在的状态,但是温度这一存在自身却得不到解释。所以,我将80根没有刻度的温度计,整齐地排列放置在一起,即当在观测中无法得到一个确切数值的时候,将感受指向无法解答的存在本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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并且这些温度计都是由手工玻璃拉制而成,每束红色线条实际达到的顶点并不一致,因此塑造了一种像起伏的波浪一样的存在,并且在外界温度的不断变化中,这种看似完全平静的平面,其实又在不断地变化当中永不止息的移动着。因此,这种工业化制品作为测量工具的使用属性也在这里不再存在,而我们惯常的经验再次失效。①同一时期,还有另外一件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作品。这件作品的名字叫做“IT IS THE MERCY”,来源于英国女艺术家 Tacita Dean 在90年代非常重要的影像作品《海上迷航》。她是根据英国船员 Donald Crowhurst 参加1968年泰晤士报推出的环球世界的比赛,独自航行后来失踪的事件展开了一系列的创作。这个句子摘自Crowhurst 航海日记的最后一页,也是他生前最后一天所写下的一句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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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可以想象一个人独自航行在茫茫大海中,没有任何的参照物,不知道具体的时间,具体的地理位置,我们所有的经验在此时无效。在这样面对原生自然的巨大恐惧前,这句话就像是对自然不可抗拒力量的一种感叹。所以当挪用这句话到作品中时,我把这句话刻在金属听诊器上,我们可以用听诊器听到电子鱼发出像类似心跳一般的,由于机械运动发出的声音,而拥有真正生命的鱼反而悄无声音。而整个展览中讨论的那一个透明的屏障,由真鱼与电子鱼之间的荒谬感激发出的灵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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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这之后的一个阶段,我对于这种稳定与变化之间的关系非常感兴趣,刚好那时在罗马有一个展览,所以我以月亮为主题,做了“where we met”这件作品。月亮是最古老的计时工具,伴随着人类漫长的种族记忆,构成了一种非常复杂的内在体验。就像古时候的诗人吟诗,“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时”,月亮代表了一种共时性的结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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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喜欢海德格尔所形容的那样,这是一种保持着黑暗的光明,而并非单纯的一片光明。月亮,作为一块天上的石头是不发光的,但是它反射光,并且月亮的阴晴圆缺,只是叙事方式的不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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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通过影像的方式放置了一枚永远处于运动中的月亮,循环升落中的月亮点亮整个充满反光物质的空间,又逐渐熄灭,所有的光线都在聚合与分离,用这样的方式去作为共时性的一种验证。其中,我也邀请了一位意大利话剧女演员合作了一个声音的作品。我从许多著名的女性主义文本中抽出一些碎片揉在一起,像是一种月亮对女性内在的影响而生产出的一次合唱,这些文本仿佛用一种隐蔽不见从内部发出,纯粹女性才独有的、强烈的、歇斯底里的威力。说尽了人间的事——爱与告别,衰老和困惑,还有活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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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声音装置取名为“I will never speak to god again”, 是关于女诗人Sylvia Plath的故事。幼年时她父亲去世,别人问她何以能理解生老病死?她回答,”I will never speak to god again.”这个像电话一样的作品放置在展览的角落中,偶尔经过,女演员的声音就飘散出来,像是夜晚的失眠者一样絮絮叨叨地讲述着所有。


对立事物的呈现方式


在结束“月亮”的项目后,我正好有个机会去到瑞士,在当地生活与创作了三个月。刚去的第二天,当地人告诉我,在我的住所附近有一个很美丽的古老墓园,里面埋葬了许多瑞士百年前的地质学家。我因为去寻找那个墓园而走错了路,偶然走到了一片森林当中,然后一颗非常奇异的巨石出现在我眼前。

接下来的这个项目,就是关于这种巨石——冰川漂砾,这是在冰川退化时被带往各地的岩石,它们的大小跟房屋一样。在中文里,它们可以被翻译为一个非常诗意的名字——”在不稳定的平衡中栖息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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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些石头在山谷平原和城市的边缘站立,跟所在的地理环境格格不入,但就被留在此处经历上万年的时间。那时候做相关的研究,我正好在一篇小说中读到一群人遇到漂砾的情景,他们说要送他回到故乡,送回千里之外的正在消殒中的冰川。那段文字非常打动我,所以我为这些石头以及这个展览取名为“他乡异客”。在山中的这些日子,我会在黎明与黄昏时去拍摄这些漂砾。这些巨石会因为光的介入,逐渐轮廓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,或者说它们会逐渐消失,在黑暗当中与黑暗连成一片。巨石就像怪兽一样,在光线的呼吸当中,时而出现时而消失。这一时刻在英文当中被称为“blue hour”,就是天并没有完全明亮起来的时候,是一种趋于混沌的状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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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我来说,这些巨石是时间的容器,也是在阿尔卑斯地区的关于冰川的「纪念碑」,它们见证了冰川的退化,并且这一现象还在持续。石头是沉重坚固物质的体现,却在时间的流淌之中,被看不见的力量改造与挪动成为轻盈之物。基于巨石的延展与对整体时空的想象,我选择以一种浪漫的感知方式介入并拍摄了在黑暗中的巨石。正如黑暗拒绝可视性而它同样保持视觉——在黑暗中我们看见了众星。

而群星同样可以被我们理解为位于天空之中的石头,我们透过肉眼所看见的星光,是穿越过数年的漫长时间抵达我们的可视范围,如同在黑暗中的冰川漂砾也是在数万年间被冰川移动来到此处,因此我给出了一种观看群星的视角来感知这些栖息于异乡的漂砾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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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知道黑与白、日与夜、睡与醒这些事物是对立的状态,同样也是不同事物的呈现方式。所以在展览当中,我放置了一组调至为负片的图像,通过智能手机的设置,就可以透过手机镜头将这些负片显示成我们习惯的正片模式。这也是我在山里的真切感受,世界因为光线而翻转了一遍。

所以当观众通过手机镜头看到这些图片的时候,它们会显示成我们习惯的正片模式图像,但当你把镜头移向别处,此时你眼中会呈现出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视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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并且在那期间,我得到了一位瑞士洛桑大学地质学教授的帮助,他带我去辨认过一些石头,我也从洛桑大学的图书馆取得了一份制作于1884年关于瑞士全境冰川漂砾的地图拷贝。这份地图在地理位置上用红点密密麻麻地标记了当时的冰川漂砾,也正因为这份地图,我可以获取关于曾经冰川覆盖范围以及冰川消逝的流向等信息。这份地图对我来说,是从地理空间上定位了这些巨石,随后我又通过在视频中截取不同时间段的方式,为拍摄过的漂砾制作了一份在时间中的“地图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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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去年年底的展览上面,我置入了一些如呼吸一般渐明渐灭的灯光装置,而承载这些冰川漂砾的灯片,也在逐渐变亮的灯光中显现出来,随之遁入黑暗,无休止的往复循环。我尝试通过这种方式来还原我与巨石们一起共同经历的时刻——那些在光线变幻之中的清晨与傍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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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身的创作让我懂得,所有遥远的时空里,生命与存在的本质比任何我所知道的事物都强大许多,能够拥有这样一次去探究事物的奇妙征程让我觉得很感激。

在不断变化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是不容易的,但在这样的路径中,因过往的来路才可以通向未来。

谢谢大家!

注:

① 摘自沈宸,陈萧伊《Never!》展评,2017